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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日光阴(56)
技校那点事,在四爷看来是不可避免, 但也没有什么大影响的事。
至少对于他要做的事, 暂时是没有影响的。
等到七月一日, 第一台拖拉机从生产线上下来,披红挂彩给上面报喜的时候, 这才真的觉得可以放松放松了。
在整个攻坚小姐里,他还是那种能晚上回家,偶尔回来吃饭的那种。可其他大部分工人为了完成这个攻坚战, 已经持续在车间了呆了一个来月了。
车间里, 一直有人奋战。值班室里, 永远有疲累不堪只合衣躺在地上打盹的工人。
所有人的信念都非常朴素,就是要在D的生日这一天,献上一份厚礼。
厂里四处招展的红旗, 鞭炮声锣鼓声和人群欢笑与鼓掌的声音,一幕幕的从眼前过的时候,林雨桐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。
这种情绪许是会传染的。
跟林雨桐一样红了眼眶的又何止一人?
在一片荒山荒沟上建起一座厂, 把矿石变成钢材再变成各种设备武器农机,这得付出多少,只有经历过的人知道。
而为之奋斗不息的动力,不是能获得多少物质奖励, 不是能得到多少奖金,他们只是真觉得国家需要。如果这种努力, 能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, 能证明是有意义的, 能得到也一次口头褒奖,那么,他们就觉得这是能自傲一辈子,等老了能在儿孙面前炫耀的事。
事实上,这个攻坚小组,确实是被表彰了。
刊登在报纸上,然后报纸张贴在厂里最醒目的报刊栏上。紧跟着,就是下达生产任务,为了完成生产任务,车间需要全负荷的运转,才能按期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。
而人事处,需要做的就是把每一个为之努力过的工人的档案拿出来,重重的给记上这一笔。
接下来是表彰大会,各种的表彰大会,披红戴花,用他们的话说,一辈子都没这么荣耀过。
而另一边呢?四爷并没有停下脚步,有了拖拉机不算,这只能说有了运输能力。我们还得将配套的犁地机、耙地机、旋耕机等等的都得给配套出来。这些东西都是作为附件,可以以拖拉机带动来工作的。生产不难,但想要耐用,关键在于犁片耙片的质量。钢材不好,耕地百十来亩就磨损的不能用,需要不停的替换,这肯定是不行的。所以,要解决这个问题,要生产出不同的钢材型号,然后同等条件下,去实验它。
自家的农场都不够用了,还得联系其他农场,将实验给完成,要收集到更为详实的数据。
另一边,什么大小型收割机,播种机,农药喷洒机,脱籽机,都已经开始启动。
要是能做出联合收割机,那就更好了。
为了解决水利供给不到的地方用水问题,厂里又抽调人员,研发打井设备。
以往打井,都是人力。其实机器打井,没那么麻烦。关键是得有这种设备。
所以,在一个个的计划往下下发之后,大家才恍然,原来我们还有这么多工作要做的。
不光是后续的,就是现有的拖拉机,也是需要不断的改良的。更有不同的地况需要不同的机器,东北大机器能转的开,可有些地方,却需要小型的设备好调头。
计寒梅都提意见了:不能只埋头干活,还要注意职工的业余生活。
业余生活,四爷也很重视。
他就说:“我跟上面申请了电影放映机,快到了。以后每天晚上,都放电影,谁愿意去看,就去看。如今只能先是露天放映,咱们的文化宫还没建起来……”
露天的多好啊!
咱们这么多职工和家属,得多大的文化宫才能放的下这么多人。
就露天的!
只要天气允许,就可以放映嘛。
可这放映机要回来了,谁会用?谁来当这个放映员?
其实这又不是高科技,摸索摸索就会了。可要是万一哪里弄错了,给折腾坏了呢?
偌大一个厂子,竟是没有一个放映员。
这又专门选了人,送到人家省城的电影院,给人家当学徒,先学一个月吧。
真是这样的。
本来还想着从人家电影院的学徒里挑一个调到厂里的宣传处,当个宣传干事,可是呢?人家不愿意来。
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,这个年代的电影院,人家的待遇是相当不错的。以至于堂堂的国企,人家都不愿意去。
这就很无奈了。找个机灵的小伙子,去学吧。
结果小伙子三天就回来了:“有什么了不起的,还不叫我碰机器。我就是不碰机器,看了三天我也学会了。”
人家说学会了,也大致上算是学会了吧。
自家单位的机器,大着胆子摸索了两天之后,没问题,可以了。
虽然换带子的时候还有点生疏,有放反的情况发生,但大致上,还算是不错。瞧见人影,听见声音,这就已经足够了。
晚上放映的是红色娘子军,宣传处才把通知张贴出去,转瞬就传遍了全厂并且朝外蔓延。
先在总厂放映,然后再是矿厂炼铁厂这些单位嘛。结果不等轮换下去,不值班的都赶到总厂,看电影。厂门口是大广场,厂子里一进来,也是广场然后是三岔路,路修了几百米之外,才是办公区。
这里能容纳的人多,地点就放在了这里。
等林雨桐下班回家做饭的时候,一路上小板凳小椅子砖块树根木墩子,排的满满的,都给自己占地方呢。
一出厂子,厂子门口也一样。是附近的村民、镇上的居民给他们占的地方,从反面看呢。
别人家的且不说吧,就自家这几个孩子。包括端阳在内,白米饭红烧肉已经不能勾住他们的心了,一个个的心早飞去了。
电影七点半准时放映呢。可打从六点一下班开始,人已经陆续的开始聚集了。而且迅速的就集中起来,瞬间,这人山人海的,在家属区这边的三号院住,都能听到外面呼朋引伴的声音了。
朝阳伸手:“妈,给我两毛钱。”
“自己去拿吧。”家里的零钱是有固定的地方的。这些孩子从来不主动去拿。要钱的时候先问大人要,准许了才过去拿,不准的话从来不去碰。
不用问都知道他们干啥去。卖各种的小食的肯定已经在外面了。两毛钱就能买不少东西,然后鼓囊囊的塞的上衣口袋和裤子口袋都是。
他第一个窜了。
几个孩子不一块的,各有各的玩伴。对于朝阳来说,老跟姐姐妹妹一块,多没意思。大哥玩的都是大人的游戏,说的都是大人之间的话,他也不爱跟着了。就自己先窜了。
丹阳是带着骄阳一起的,两人比较乖,不往出跑了,要上自家的厨房顶上。当初盖厨房,上面是平顶的。平时能晾晒个东西。现在嘛,这地方高,离厂门口也不远,估计是能看见的。
四爷就送两孩子上房顶。结果一出门,好家伙,树上。屋顶上,墙头上,一切可能呆人的地方,都坐上人了。
俩孩子在平房上看,只能算是勉强能看见。
这种狂热持续了一星期,实在受不了这种跟赶集似的闹,四爷催着叫电影下基层,下车间,这才好了。
反正是一部电影反复的放,大部分都是能跟着背电影台词的。台词都能背过了,更不要说是插曲了。一个个睡梦里都能哼哼。
而骄阳也第一次跟父母提出了一个小要求:“我想要一个口琴。”
想学乐器,而孩子们能接触到的除了笛子,就是口琴。
四爷从来不限制孩子学这些,如果他们有兴趣,那就学吧。
除了口琴,四爷还买了手风琴,横笛竖笛二胡,想学就学呗。
丹阳对横笛还有些兴趣,但是朝阳全然没那个耐心。倒是对他爸买回来的那一套《十万个为什么》爱不释手。那一套书一共十四册,黑红相间的封面图案,放在硬盒子里,看哪本抽出哪本。
孩子要学乐器,大人就叫学呗。学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,业余时间愿意带着教,那就去吧。四爷和林雨桐也真没时间去管。
结果国庆过了之后,还真让骄阳这丫头折腾出名堂了。
国庆文艺演出的时候,在省文化宫,全省的优秀节目都在那里表演。骄阳属于卖相比较好的孩子,家庭出身父母教育,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,潜移默化的影响。这孩子就有一种从内而外的自信。
刚好,表演的时候一个同学忘词了,她站在台上临时救场,笑眯眯的:“……紧张了吧。就知道你会紧张。你的台词我都背过了,不信请大家来听……”然后不打磕巴没有标点的一口气来了一个大贯口。
观众没看出这是忘词,还以为是设计好的情节。
但是后台知道啊!
后台可不止一个学校的老师,那么多老师呢。
少年宫的一位老师找这边的带队老师,问骄阳的情况。如果可以,他们是希望骄阳能在文化宫,如果有晚会,有汇报演出的时候,让孩子过来客串一把主持人。
还一个劲的夸,说这孩子的台风非常好。
等老师来家访说这事的时候,林雨桐就觉得,骄阳从计寒梅身上学的东西,许是真的有用了。那种昂首挺胸的姿态,在现在看来,那就是好台风。
人家老师看上了,那也行。有活动就去吧,功课不能拉下就行。
现在的活动也比较多,好像每个月里,得有半个月得去少年宫排练。
她是主持人,有时候还客串一把演员,但主要的任务还是主持。
如今的汇报演出特别多,领导来视察了,看看演出。工作组来交流了,看看演出。各地的劳模开会了,咱们也给人家一出慰问演出。
所以,她反倒是成了家里最忙的人了。
半个月住家里,半个月住姥姥家。早上她姥爷送,晚上她姥姥接,晚上跟太姥姥一起睡。小日子过的还挺好。
把朝阳羡慕坏了,“早知道我也学那劳什子口琴去了。”
人家就那一个露脸的机会结果还给抓住了。小小年年,主持一台晚会,人家还给两斤粮票一尺布票二两油票一两糖票呢。
虽然没钱,但这些票票可顶了大用了。人家现在属于自己能养活自己的那一类。
之前还为怎么安置骄阳犯愁呢,看吧!有时候犯愁那真是想的太多。这不是挺好的。
听说省里要开个少儿广播节目,也在选拔播音员呢。
她要是能被选上,这辈子都不愁了。
至于能不能选上,暂时先不用考虑,看看再说。对外,两人嘴上说,由着她去吧。不怎么上心的样子。其实两人偷摸的请假,去看过孩子主持了。
还别说,穿上花裙子,涂上红脸蛋,踮着脚尖站在麦克风前面的样子,是萌萌的有点可爱。
这孩子胆大,属于不怕说错的那种。别的孩子是全程绷着,她是全程跟玩似的,很享受这个过程。
那这就真放心了,至少她乐在其中。
等天冷下来,骄阳好不容易回家了,这丫头跟妈妈说:“……我选上了……不过可能是计奶奶找人了……”
林雨桐愣住了:“找人了?”
什么意思?
骄阳低声道:“人家电台只要两个……要十二岁以上的大哥哥大姐姐,我肯定就选不上嘛。本来人家都选好人了,结果第二天又来叫我,说是叫我过去试试录音。出来的时候我听见边上的办公室里的人打电话的声音,那人把电话那头的人叫计大姐……说计大姐,孩子我们带过来试了,也确实是不错。你说的对,怎么着都得有个替补的。以防有个意外接替不上……”
她学人家说话,学的惟妙惟肖的。
林雨桐也明白这意思了,计寒梅一直都关注着骄阳。甚至偷偷的为骄阳走了一次关系。
她这人,都没为她自己的子女求过人,结果为骄阳动用了一次关系。
林雨桐包了饺子,叫骄阳给隔壁送去。回头跟四爷商量,看计寒梅那俩孩子,是不是能想办法帮着安置一下。
四爷就说往心里去了。
年底的时候,才给安置好。两人没什么技术,年纪又都不小了,能去哪里呢?
给安置在当地的林场,只要兢兢业业的干,日子差不了的。
那边也是知道是他们亲妈的关系给安置的,倒是给计寒梅来信了。
“是不是你们?”计寒梅拿着信,眼圈红红的过来了。问林雨桐。
林雨桐佯装不知道,就是不认:“你那么多战友,谁知道是不是他们看不过去帮的忙……”
但计寒梅心知肚明,肯定是这两口子听到什么信儿了,背后帮着安置了。
她非常艰难的说了一句‘谢谢’,回去之后,写了一封检讨书,跟她的遗嘱放在一起。这份检讨书,活着的时候是没脸拿出来的,只等死了之后吧。
对组织不应该隐瞒,应该有个交代才好。
天冷了,冬天来了。农村的集市越发的热闹了。
今年的年景不错,集市上先是鸡蛋、老母鸡这些东西,偷摸的吧,但都还能买到。
林雨桐一到年前就得大采购,关键是得给林家拿。尤其是大原和大垚,他们各家的供应不算少吧,但是想自由买到东西,在城里可不太容易。采购的对象主要还是吃的。不拘是什么吃的,只要能买到的,都采买回来。然后四爷往省城去开会的时候,车后面永远都是满的。
今儿是四爷的车刚走,端阳急匆匆的就回来:“我爸呢?走了吗?”
“走了。”林雨桐就问,“怎么了?有事?”
“不是!”端阳去推自行车,“我师傅叫我买点东西去,还以为能搭上顺风车呢。”
没赶上,那就骑自行车去呗。
傻小子不怕冷,还是林雨桐硬给塞了棉手套,这才戴上,骑着自行车奔了。
看那速度,怕是要骑着自行车赶他爸的汽车。
事实上,还是赶不上的。
气喘吁吁的进了城,去新华书店买了书,想了想又去掏了赢来的票票买了二两鹅肝,带着去少年宫了。今儿骄阳在这里排练,他给馋丫头送去。
这都半月没回家了,心里不免有些惦记。
自行车锁好,搓了一把脸进去。没有观众的演出大厅,空荡荡的。好在还算是暖和,他四下看看,有暖气了,还算不错。
把手套摘了,就那么挂在胸前。
台上的女老师在演奏钢琴,骄阳应和着钢琴曲,在朗诵诗。
看来,这是个配乐诗朗诵的节目。
馋丫头还挺能干,又客串节目了。
等告一段落了,端阳就把鹅肝打开,往舞台的方向走动。
骄阳听到脚步声没扭脸,但是等了一会子鹅肝的味道传来,她的鼻子使劲的耸了起来,马上扭脸,一看是大哥,立时眉飞色舞起来。
配乐的老师还在说:“……第二段的时候,情绪要再激昂一点……”结果就看见骄阳眉头一挑嘴角一勾,满脸的怪表情,她就严肃着脸说:“骄阳,说你呢!认真点听。”
骄阳朝边上指了指:“我大哥来了,老师!我跟我大哥说几句话……”
这老师皱眉扭脸,然后端阳也同事堆起笑打算应付人家老师。
可是这一照面,两人都愣住了。
这老师的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端阳,上下的打量。
端阳先是惊愕,继而慢慢的收了脸上所有的表情。就跟一个陌生人似的,问了一声老师好,然后指了指骄阳:“我是骄阳的大哥,端阳。老师辛苦了!我来跟我妹妹说几句话,送点东西。不耽搁时间,一会子就走。”
这老师却只愣愣的不说话,盯着端阳一动不动。
骄阳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。在端阳的表情快要绷不住的时候,她从台上跑下来,拉着端阳的手,“老师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完,拉着她大哥就走,还不时的回头,一脸警惕的看着愣在台上的党老师。
到了外面,她舒了一口气。
端阳就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她裹上,把鹅肝递过去:“赶紧吃吧……吃完继续练去。”
骄阳一边把鹅肝往嘴里塞,一边问:“大哥,你是不是得罪过我们党老师?”
“党老师?”端阳疑惑了一瞬,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。
边上的骄阳以为他不知道,就说:“就是刚才的老师,党春华党老师,她弹钢琴弹得可好了。”
这话叫他瞬间想起,在那个大宅子里,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,坐在钢琴前,手指飞舞的敲在琴键上。那种流淌着的音符,早些年常在梦里能听到。这些年,却早已经忘却了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扒拉算盘的声音,在厨房切菜的声音,吆喝他们起床吃饭睡觉的声音。
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,然后一脸无辜的摇头,“我不记得了……大概不小心得罪过也不一定。要是她给你穿小鞋,咱就回家。”
骄阳嗯嗯嗯的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二两的鹅肝对骄阳来说就是几口的事,吃的再怎么仔细,终是吃完了。
珍惜的又把手指舔了舔,把端阳看的气的:“你这是得有多馋。行了,回头大哥给你弄票,你带身上,想吃自己去买。”
骄阳点头如捣蒜,把大衣给端阳:“大哥,你别进去了,我自己进去吧。”
党老师看大哥的眼神,叫她觉得心里慌慌的。
她跟丹阳和朝阳还不一样。端阳是丹阳捡回来的,丹阳知道大哥不是亲的。朝阳也有记忆了,也知道大哥不是亲的。
但是骄阳不知道。
朝阳来家里的时候,骄阳还不会走路呢。在她有记忆以来,家里就是两个哥哥一个姐姐。谁也没告诉过她这大哥不是亲的。如今看这老师看大哥的眼神不对,她没缘由的,就慌了起来。反正就是不想叫两人碰面。
端阳正好也不想进去了,他催骄阳:“去吧!等你进去,大哥就走。”
骄阳是端阳看着长大的,牵着她学走路,爸妈不在的时候哄她睡觉。这就是亲妹妹!
妹妹的这种不安,却叫他安心起来了。
他不是林破军,他是林端阳。
那个女人也不是钟莺莺,她是党春华。
他是骄阳的大哥,她是骄阳的老师。
仅此而已!
他看着妹妹进去,然后去找自己的自行车,开锁,推出来,抬腿骑上去,脚一蹬就能走了。
就听后面的一个声音说:“等等!”
端阳的脊背僵硬了一瞬,然后缓缓的回头,脸上已经是非常客套的笑了:“党老师,还有事吗?”
一句党老师,叫党春华愣在了当场,她的嘴角动了动,说:“……没有什么事。就是听说林骄阳是林军|长的外孙女……”
“哦!”林端阳点头:“我姥爷不喜欢我们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行事。这丫头是仗势欺人了吗?回头我好好教训她……”
不是!
不是这样的!
我是想问,你怎么就跟林军|长有了这样的关系的?
不管怎么否认,自己的儿子,自己是认识的。
今儿绝对不会认错。
范云清曾经是林军|长的妻子,林骄阳的父母又曾经跟范云清是同事。那么范云清发现破军并且从长相上猜错跟自己的关系,这就说的通了。
“你……”她正想说什么呢?突然,门口响起喇叭声。
一辆吉普停在门口,车窗开着呢,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探出头来朝这边看,视线在端阳的背影上一扫而过,就看向党春华:“春华,跟谁说话呢?还没排练完吗?我是先回家然后叫司机来接你,还是等你一会儿……”
党春华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,“我这就来。就是碰见个学生的家长,说两句话。来了来了……”然后没敢在看端阳一眼,跑着过去生了吉普车。
端阳没有抬头,直到车走远了,他才将头昂起来,看着远去的吉普车发呆。好一会子,才脚下一蹬,车子划远了。
而大厅的棉门帘夹缝里,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缩了回来。骄阳狠狠的吸了一口气:大哥他肯定是惹麻烦了。回去得跟爸妈说说。
端阳没有在城里逗留,原本还想着去找爸爸,把自行车绑在车顶上,他跟着坐车回厂里。但现在,还是算了。
他想整理整理心情。
曾经四处流浪,翻遍了整座城市要找到的人,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了眼前,什么感觉呢?
欣喜吗?
没有!
有那么一瞬间,他甚至是害怕的。
害怕这个亲生母亲的出现,打搅了他现在的生活。
在她出现以前,他几乎都已经忘了,他并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。
那一刻,他心里还升了一股子羞愧,尤其是当问到林军|长的时候,他想大声说:“我不是那是因为林军|长……我是因为我爸我妈我弟弟我妹妹……我不知道没了他们我该怎么办……”
可当他发现,她不敢认他,她也有更重要的人的时候,他心里又觉得别扭了。
那种委屈,那种不知道叫人怎么发泄的憋屈,怎么也驱散不了。
车骑在路上,走的并不快。小心的避着冰坨子,转过弯道,前面就是火车道。
每次过火车道,都得小心,得看着有没有火车过。等确保没有火车的时候,抓紧时间过去。
这种公路铁路交错的方式,是非常不安全的。
这次比较倒霉,远远的就听见火车的声音了。
大家都等着,车道那边的人,这边的人,拉架子车的,赶着骡子的,骑着自行车的,背着筐子步行的。车道两边的路上,挤了一片。
等火车慢悠悠的过去了,这一片就拥挤了。
端阳也不着急,等着大家都过去了,他才推着车子慢慢的走。
结果刚过了火车道,就看到一个筐子。
什么东西?
他推着车子赶紧跑过去,一把抓住了筐子,可筐子的另一边也被人抓住了。
他这一抬头,跟一双大眼睛给对视上了。两人都愣了一下,然后各自低头看筐子,谁也没撒手。
筐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用崭新的床单轻轻的给盖着。
啥宝贝啊?
端阳不撒手:“是我的!”
那姑娘也不撒手:“是我先看见的。”
端阳‘嘿’了一声:“那……什么……见着有份,你一半我一半……”
“你这人怎么这样?”这姑娘就说,“得先看是啥东西吧,要紧的东西得交给公家的……”
端阳心说:你倒是怪机灵的,听起来觉悟是高,可这要紧的东西到底该咋定义呢。这是拿充公这一条吓唬自己呢?要是敢不分给她,她就举报去。
行!心眼挺多的一姑娘。
他就说:“那先看看,筐子里是啥东西吧,说不定人家马上就找来了。”
两人一人一头把床单掀起来,紧跟着的就听到一声“哇”的一声哭。
筐子里是个抱着襁褓的婴儿,被单一拿开,冷风一吹,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。
两人给唬了一跳。
这姑娘赶紧把孩子抱出来,把襁褓的一角给拉起来给孩子遮挡凉风:“这谁家这么大意,把孩子忘在这里,再给丢了……”
“你傻啊!”你家带这么大的孩子出门是放在框里的吗?端阳皱眉,“丢了可不是你说的丢了……这孩子是被遗弃了……”
一说到遗弃,端阳的心里就不是滋味。
他把车子撑到一边,过来看:“你不是抢吗?给你吧,也别分了!”
“你这人怎么这样?”这姑娘一把拉住他,“你不要,你叫我怎么办?”
端阳就说:“你不是说要交公吗?交公呗!”
姑娘哭丧着脸:“交哪去?哪里肯要孩子?要不,抱回去,看村里谁家要……”
端阳就问:“你家是哪的?不能养啊?”
姑娘摇头:“家里就我跟我爹,咋养?”
那自己带回去也不行啊!爸妈都忙的什么似的,根本就顾不上的。
端阳就说:“你看这样行不行,你帮着找一户人家,我给出点钱都行……好歹是一条命。”
孤儿院那边,他是不想送去的。
他真在孤儿院呆过,那地方……他不觉得比庄户人家更好。
这姑娘抱着孩子跟抱着炸弹似的,“那行吧……你得告诉我你是谁,家在哪,要不然我上哪找你去……”
端阳心说:我还能跑了是怎么的?
但还是先骑到车上:“先上车吧,我送你回去。外面多冷的,别再给孩子折腾病了。”
两人一路走一路说,端阳才知道这姑娘家也不远,就在三林屯。是后来合并过来的人家。以前家也在省城,她爹在城里的中药铺子里干活。后来,这不是精简城镇人口嘛,父女俩就被精简下来了。在三林屯安了家。
刚进村子那条巷子的最里头,三间茅草房的就是了。
这姑娘叫潘甘草,四五年生人。跟端阳差不多年纪。
到了地方,端阳把身上的钱都塞给她:“我叫林端阳,跑不了。去厂里问问,就知道我是谁了。”
林端阳?
这姑娘真知道。
村里的姑娘都知道。
都说厂长家的儿子和气,长的还好。
其实……还还算是没说错吧。
甘草抱着孩子一进家门,潘厚朴就愣了一下:“替谁家看孩子呢?”
农村是这样的,家里要是忙不过来,孩子寄放在邻居家一天半天的,也是常事。
因此,潘厚朴没多想,只问了一声。
甘草这才觉得麻爪了,怎么就答应林端阳把孩子带回来了呢。
她低着头,好半晌才耷拉着脑袋说:“是捡来的。”
不等他爹愕然的睁大眼睛说出一大串质问的话,她就赶紧说了:“要是不带回来,这么冷的天,能要了他的小命。”
潘厚朴一肚子的话就咽下了。
他在中药铺子干活,以前给东家干活,也跟着东家学本事。东家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医者仁心。没道理看着人死在面前的道理。
他指了指屋子:“先进屋吧。”
进屋在热炕上把孩子检查检查,看是不是有啥毛病,结果甘草这才知道,这孩子是个小女娃儿。
“咋这么狠心的,把孩子给扔了呢?”甘草去熬米汤。
潘厚朴却抱着孩子发愁:“爹都这把年纪了,你弄这么个孩子回来。就算是爹养着当个小闺女,可是……爹能养她几年,到时候坑的还不是你。你这过了年,都十八了!如今又是个农村户口,想找好对象本来就难。如今再拖累了这么一个,你这对象可咋找?”
甘草只闷着头,好半晌才说:“给她找个好人家,送出去……反正有人给出钱……”
说啥?
潘厚朴问了一声:“谁出钱?”
甘草愣了一下,不肯说是谁,只道:“跟我一块捡孩子的……他愿意出钱给收养孩子的人家……”
这又是傻话!
潘厚朴就说:“自家的孩子都养不会,谁会真心养别人家的孩子。这不说给钱还好点,要是要收养,这好歹还有想要孩子的心思。可这你一说给钱,你能分的请谁是为了钱,谁是为了孩子的?”
甘草猛的抬头,这话也对啊!
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。
可孩子都抱回来了,这可咋整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