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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地大水受灾,叶益清又是捐钱又是捐粮,还上了折子,愿把家中几代积蓄的年俸缴贮,用以赈灾。
其时捐钱粮的也不止他一个,有人想着趁机捐个官儿的,领个散佚官职回去,也算是个官身了,叶益清身后一屁股烂帐,圣人正要捉他的错处,没成想他竟自己跳了出来。
叶益清的官一降再降,降到了五品,手上的人脉却还没断,宋老太爷劝得数次,他都只当是宋老太爷年纪大了,再不进取,他的日子却还长,跟着颜连章就是跟着太子,这些个钱也不光是颜家拿去了,一半儿还流进了太子的口袋。
想着这门子生意稳赚不赔,便是在他头上吹吹风松松土,闷雷一声响,再飘些雨丝下来,底下树大根深,伤不得根本,宋老太爷不肯搭手,颜家却必得替他兜揽,这一系一直连到太子身上,有这么个靠山,十来年无事,便当这一回也必会无事。
朝廷一年统共发给户部的盐引自有定额,再由户部分发下去,叶益清手里捏着大把的盐引,自家又有私盐矿,一张盐引百斤盐,从他手里出来的,便不止百斤。
他在扬州日久,识得盐商无数,手里头捏着盐引,坐地起价,卖出去的盐比市面上的成色还更好些,还有什么财发不了的。
扬州城里还有盐引一张黄金万两的俗语,薄薄一张纸换钱用,私底下做的手脚无数,家资前头才捐出去,后头就着人挨家走一圈,三节两寿四时节礼,他送出去的是瓜果糕饼,别个回的是金银珠子。
颜家本就占着盐矿大头,本来手里还有海运,新官上任三把火,好好的财路被自家女婿断了,不独是女婿,还是妻侄,闹出来总不好看,少掉这一份,就从叶家这里搜刮。
圣人这回下的旨意上写着是彻查,把涉案人等一并捉拿问审,旨意是发出去了,可底下办事的,怎么会不看过皇后太子的面子,这一朝当完了官,难道下一朝就告老不成。
案子推进艰难,牵连的人又太多,都只当圣人这回会留着情面,哪知道圣人两个月里换了三任主审官员,这就是一削到底,半点情面也不讲了。
上头如何审案的不论,叶家的女眷也一并押解进京,因着案件未判,先都关押起来,叶氏一经听闻,便立时捡了暖被热炭,打点着要送进去。
这事儿别个办不得,也只有宋老太爷,他哪敢还敢张口,干净了一辈子,眼看着晚节难保,如今主审官员要议的,便是提不提审颜连章。
案情上不能求情,送东西倒是能够的,托情绕了七八个弯,好容易点了头,探知人就关在城外,叶氏自家去不得,收拾了一车东西,婆子嬷嬷们还怕不精心,着了春燕跟石桂一道去。
石桂若是不得叶文心的看重,也不会收和小弟子了,叶文心偶有来信还问过一声,叶氏当时顾忌侄女侄子都不及,哪里还留意旁的,此时却想了起来,吩咐的时候石桂就在窗外头绕圈子,叶氏看她满面急色:“让她也一道去罢。”
衣裳被褥吃食样样俱全,春燕坐在车上,从中秋押解进京城,到这会儿又过了两个多月,十月末天上就已经下起细雪来,屋里头裹着暖被烧着热炭还不觉着,往外头一立风直吹得冻人骨头。
叶氏念佛,石桂也念佛,她再没想到叶文心会被押解回来,叶氏的院子里头两个月不敢高声说话,石桂不住跟春燕打听消息,可这样的消息连叶氏都不确实,她们这些当丫头的就更不知道了。
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出了城,石桂扒着车窗不住往外看,心里急得好似汤煎,两年不见叶文心了,再见她竟会是这个情态。
春燕紧紧皱了眉头,若不是出了这桩事,她已经要放出去成亲的,叶氏替她定下的亲事,定下了个庄户,家里有田有屋,还是良民,千挑万选的择出来,嫁妆都备齐了,是她自家推了婚期,非等得叶家事落定,叶氏身子好上些,才肯嫁人。
她扫一眼石桂,知道她心里当真心焦,抿抿唇道:“等会子,不论见着什么惨象,回去都得安太太的心。”
石桂回身看她,春燕叹出口气:“太太的身上难好,便是忧心所至,衙门走一遭皮都要脱三层,又……又都是女眷,挨不挨得住,还是另说,我知道你跟表姑娘有师徒的情份,可有些话,在太太跟前一个字都不能漏。”
“我省的,春燕姐姐不必吩咐。”怀里抱着大包袱,里头有袄衣厚裙,还有被子,干净的细布,除开这些,还有一匣子药,叶氏能预备这些,是早早就把里头的景况想得很坏了,石桂心口怦怦直跳,叶文心生得太过美貌了。
到得城外,押解犯人的是一处义庄,大狱装满了人,这样的女眷又不是重犯,不该进刑部大牢看押,只得寻些空屋装上两道隔栅看管着。
门边人还拢着火盆子烤火,眼看见马车停了,两个对望一眼,撑着门站起来,婆子跟的车,掀了帘子下来的是石桂,石桂还未十足长成,这两个的眼睛也盯着不放,等里头再下来个春燕,火也不烤了,走上两步上前:“哪一家的。”
人还走进去,就已经听见听嚎哭声,石桂受过灾,地里没粮全是蝗虫的时候,村子里头的人也没这样哭过,她吸一口气,闷头跟在春燕身后,不敢四顾,只得盯着鞋尖。
上头早已经打点过了,阎王好过,小鬼难缠,这会儿再来装着不知道,婆子伸手就是两块碎银子,人手不够,那狱卒也不过是京城里头衙门抽调了来的,见着银子拢进袖里,让出门边,春燕石桂往里去了,那两个便在后头啧啧出声,石桂一回头,便看见两个都歪着身子,眼睛盯着腰肢。
再往里去还得查检东西,把包袱一个个翻开来细看,说是要搜这些被子衣裳里有没有伤人的利器,却被子枕头都挑到地上去。
里头东西俱都是麻布葛布的,还不敢纳得厚了,真用了绫罗缎子新棉花,根本就落不到她们手里去,前脚走,这些东西后脚就被贪没了。
几个狱卒没搜到东西,脸上便有些不好看,捏了碎银子,这才放行,嘴里还嚼个不住:“刮得这许多民脂民膏,这会儿倒充穷起来了。”
那屋里堆着女人衣衫鞋子,衣裳盘金滚边的,桌上还有羊皮小靴子珠钏环佩,新来了一批人,上京的时候已经被剥过一层了,到他们手里没油,可不一个劲的折腾。
春燕一把扯了石桂:“别惹事儿,咱们走了,吃亏受罪的还是那些官眷。”一道压着的不独有叶家,一处处栏栅过去,里头有关得早的,有关的晚的,关的晚些的看着还有几分人色,关得早的衣衫都脏污了,春燕不忍看,石桂却看见有几个原是靠在墙上的,见有人来都仰了头看过来。
私盐这个案子,萝卜还没动,泥却快全翻出来了,从户部到盐运司一串拿了起来,案子还没判,挨不住的就已经先死了一批。
石桂眼见着那些个女人有的眼睛里还有希望,有的木呆呆动都不动弹一下,关得久了,心里早没了指望,倒不如早些判下来,是生是死都能脱出牢笼去。
关着叶家女眷的地方靠着墙边,也因着挨了墙,倒开了一扇窗,叶文心就坐在窗边,怔怔看着外头那一方天,春燕叫了两声表姑娘,她这才回过神来。
她是越发瘦了,原来只是纤细,这会儿却瘦成了一把骨头,脸色青白,嘴唇发干,一屋子里许多个丫头,挨着她一道取暖。
石桂从不是个眼浅爱落泪的人,可打眼瞧见还是没忍住,鼻子一酸淌下泪来,里头坐着的一半都是熟人,素尘六出玉絮,见着石桂俱都哭出声来,六出同石桂原来最亲近,挨过来隔着栅栏拉了石桂的手,抖着嘴唇就是说不出话来。
她们身上都还是夹衣,金陵城的冬天风刮着骨头似的冻人,又湿又冷,寒到骨头缝里去,挨在一
处还暖和些,石桂眼看着叶文心身上都是夹衣,立时解下身上的袄子,把衣裳塞进去,六出一接着就递进去,一个个把衣裳传给叶文心。
六出哭得出不了声,一个传了一个,素尘玉絮都捂了嘴儿哭起来,石桂来的时候就想着了,叶文心的衣裳叶氏预备了,这些个丫头却没有,里头穿了两件背心,厚裙子也多套一条。
可她身上这些怎么够分的,春燕见状也解了袄子,身上能穿的能用的撸了个干干净净,叶文心听见哭声渐盛,这才开口:“别哭了。”
她一出声,六出几个俱都收了声,春燕开了食盒子给她们东西吃,软饼子十来付,没一会儿就分光了,叶文心推一推,眼睛看看石桂:“文澜关在另一边,给他送些去。”
这情状哪个还说得出话来,玉絮咬着饼子还在问有救没救,春燕开口劝慰,说太太正在想法子,人有了指望,脸色都好看起来,只有叶文心还是一动不动弹,细雪飘进来,落在她半边头发上,看着一屋子人面露喜色,只她知道这回父亲必是死罪了。